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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的坟被毁了,听奶奶说是村里的干部砸的,上头有文件发下来不准建椅子坟。
奶奶很着急,像是祖宅失了火。也是呦,爷爷睡在那里,不正是他一个人最后的归宿,如一座老宅吗?那几日,我看见奶奶总是坐在窗边。我只要将头探进奶奶的房间,便看见她侧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雨点儿打在玻璃上,扭曲着滑下,然后不断地循环。我隐约可以看见奶奶皱起的眉头,我知道她是在等雨停了,好去修爷爷的家。可雨就是不停,阴阴的天,屋子里黑乎乎的,潮湿的空气充溢鼻腔,像极了坟地里头。
爷爷是很早去世的,奶奶总是说我爸爸六岁便没了爹。我不明白这个概念,六岁对我来说太模糊了,或许我六岁时还坐在电视机前看动画片呢。我有时猜想着当年爸爸站在爷爷坟前的画面:油菜花正明黄的灿烂,山上突出一个泥包。我想那是爸爸成长的起点吧。他认识了死与永逝,开始为钱皱眉头。爷爷的去世或许是我们家的一个转折点吧。我知道在那样一个年代,一个男人便是一个家的顶梁柱,尤其是农家。我似乎看到奶奶在爷爷生命最后一刻,紧攥着爷爷的手,不像电视剧那样扑倒在逝去者身上哀嚎、捶打、痛泪,有的只有默默流泪,再偷偷拭去,因为她身边围着两个儿子,三个女儿,这是五个茫然无措的孩子,只有一个母亲坚定的目光和挤出的笑才能让她自己与五个孩子再活下去。去习惯家中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去适应一个没有爹的家,与今后贫寒的生活。
于是,便有了一位母亲每日起早贪黑,在稻田中埋腰流汗,时刻又惦念着五个孩子,五个孩子的学业,同时又挤出时间养鸡养猪补贴家用。有了一位兄长,为了省钱,拼命地学习,不断地跳级,但最终为了挣工分,还是不得有辍学,用自己的未来换取弟弟妹妹的未来。我猜想家中的这几人,总会一个人偷偷地跑到爷爷的坟前,看着那个土包包,泥包包,不断地发恨。最终,我的爸爸和他的姐妹们相继辍了学,他们知道卖冰棍这些小钱补贴不了家用,只有出去,离开这片土地才能有出息,他们背井离乡,只夹着一个床板,捏着火车站票,在拥挤的火车轰鸣声中茫然远行了。
待他们回来,已有了钱,他们被外乡人叫做温商。他们带着钱来到爷爷那土包包的安放处,顿感自己的不孝,于是一座椅子坟便建起了,前低后高,像没有腿的太师椅,里面端坐着爷爷,很气派。我想,一家人再来到爷爷的坟前,都长长地舒了口气吧,没有了太多的眼泪,只是不知坟里的爷爷瞧见长大成人的子女与老去的妻子时,有没有在天国偷偷地拭泪。
我一直在臆测,当初爷爷去世时,奶奶的心情。是痛心,无助或是有一丝丝的怨恨。这些我都不敢确定,惟一可以肯定的是椅子坟建好时,这份纠缠如麻的情感定是解开了,化作点点丝丝的欣慰与惆怅。
来年的清明节时侯,我又去看了爷爷的坟。顺着山路,一拐一折,路的两旁竟都是坟,且都是椅子坟,只不过朝向不同罢了。我不明白不识字的奶奶如何带我们找到了爷爷的坟,或许是奶奶太熟悉这坟了,都可以铭记得台阶的级数;或许是奶奶亲手种下的树引她找到的吧,这树早已由筷子细长成了碗口粗,奶奶竟仍是认得的。
我清晰地看到了,看到了这没腿的太师椅靠背上的疤痕,我可以清清楚楚地感受到,感受到奶奶当时面对残破的坟头时的痛苦无语。我看着爸爸默默地加了象征性的土,然后放了一串鞭炮,劈劈啪啪地响着,没人说话,我呆看着爷爷的名姓。最后,山又空静了,就下山了。
山路弯弯拐拐的,我突兀发现,那一座座椅子坟背后竟,竟都写着大大的“拆”字,鲜红的颜色,且都被“潇洒”的红圈圈起。更为荒唐的是那些由坟组成的大家庭,先祖在上,顺山势,连绵的几个座坟静卧在下,而那一个个“拆”字赫然醒目,像是活人与死人的抗争。快到山脚,又看到了一块牌子,上书:“青山白化”整治区。
倏忽的,七滋八味郁结一处。
猛然觉得可笑,这坟岂是可以随便写“拆”字的?岂是可以随便用锤子砸毁的?平心而论,我想,第一座椅子坟定是为村里村外乡里乡亲争脸的事。当年穷、今日富,自然要为祖先修墓,这似是传统。而如今却说什么“青山白化”,那最初为何不阻止呢?我想当年那些村干部也一定积极将墓翻建成椅子坟吧,而现在,一纸公文下,便可以随意毁人坟头,写“拆”字。但我想说,常来坟前的,多是老人,而那一代的人多是不识字的,这“拆”字写了,谁看得懂呢?粗暴蛮横的一锤子真的解决不了问题呀,相反让人反感。我常看到以弘扬中华文明为名修黄帝陵、祭炎帝墓,这同样是死人与活人争地,不是吗?
这是一个悖论,全国一处炎黄祭祀处可以装得下多少椅子坟呢?却没人说炎黄先祖占活人之地。或许有人说那些人是值得纪念的,但这是怎样的逻辑,人人生而平等被奉为真理,混沌一生死后的待遇竟如生前一般不公,一座像样的椅子坟像违章建筑似地荒唐地被毁坏。
我并不是固执地要坚持建椅子坟,只是不想奶奶这老一辈人站在故去者坟前感到丝毫的愧怍。我只想那些干部若真奉公文办事,也要选好重迁地吧,死者,我不知是否有亡灵,我只知生者面对残破的坟头。是怅然无奈的。
近些日子,我发觉奶奶老了许多。她愈来愈胖了,我明白对一个老年人来说,胖不是一个好预兆,胖了便走不动路了,走不动路或许便真会永远睡去。我总是害怕提“死”字。我有时看着奶奶日益多起的土黄色的老年斑,我害怕这黄色的斑点会覆住奶奶,将她送入黄土。但又能怎样,我不会说土话,每每回家,我与奶奶都只能互相看看,我不能想象奶奶年轻时的模样,我不会说任何一句慰心的话,只是偷偷瞧着奶奶松弛的皱纹,猜想这是哪一次岁月的洪流留下的。
我明白人越老便越是平静了,内心也封了蜡,不像小孩子,吃一口糖,嘴里甜滋滋的,心中也甜滋滋的;长大后,只有嘴里是甜的,心中终是苦涩的;而老人不知能否再尝出甜味来了。
我记得有一天,应是梅雨期刚过后的一个有太阳的日子里,奶奶指着衣柜中一件黑色的大衣,说她死了后要穿这件衣服,说着奶奶小心地取出,挂在阳光下。我看见光斜照在奶奶的脸上,奶奶微微笑着,对着太阳,眼里闪着光亮,没有一丝儿恐慌。
我不知爷爷那椅子坟旁是否会多一座坟,我不知那是否又是一座椅子坟,我不知当那时两座坟都被毁坏时,谁会第一时间赶到修补。我只是默默期望爷爷椅子坟旁的新坟出现的越迟越好,越迟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