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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金香》张爱玲著载于《上海文学》2019年第十期尘封58年的张爱玲佚文《郁金香》近日出土。初读之下感觉故事比较平淡,不及《倾城之恋》的华丽苍凉,也不及《金锁记》的撼人心魄。但语言还是十足的张爱玲味,比如这样的描写:“一枝花的黑影斜贯一轮明月。一明,一暗;一明,一暗”。还有结尾处宝初“站在窗户跟前,背灯立着,背后那里女人的笑语啁啾一时都显得朦胧了,倒是街上过路的一个盲人的磬声,一声一声,听得非常清楚。听着,仿佛这夜是更黑,也更深了”,都是典型的张派风格。
《郁金香》的故事并不复杂,一如张爱玲过去的作品,在新旧杂糅掩映之中,展开旧式大家庭衰微的背景之下,两个少爷宝初、宝余与丫头金香之间的或明或暗,或轻薄或深婉的关系。情节看似单纯,但是结构非常讲究。作品以金香推门亮相始,以宝初的凄然回忆终,金香仿佛迎面而来,转身远去。在人物关系的发展中,可谓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作品开头写宝余狂追金香,使人误以为是要写金香与宝余之间的纠葛,并引出宝初与阎小姐之间的恋爱,然而山重水复之后才发觉金香爱的是宝初,而宝余最终与阎小姐成了婚。作品前半部分节奏缓慢,极力铺陈旧家庭中两三天间的日常生活情态,交待错综的人物关系。后半部分节奏骤然加快,倏忽已到中年。这种节奏类似于《金锁记》。后半部宝初渐成主角,金香等人退出画面之外,成为侧写的对象。结尾处,宝初与金香之间本有重逢的机会,然而在拥挤的电梯里,只听到别人喊她的名字,却无法分辨她的身影,两人擦身而过但却并未谋面。这与《红玫瑰与白玫瑰》结尾写振保与娇蕊在公共汽车上相遇的情景大异其趣。作品故事虽然简练,但是线索明暗交错,起伏有致,充分显示了张爱玲结构小说的才华。
作品中三个最主要的人物宝初、宝余兄弟和金香之间的三角恋关系,从框架上看多少有点《边城》的味道,然而内涵是迥然不同的。宝余是张爱玲笔下最擅长的花花公子形象,是那种既轻佻又世俗的角色。宝初和宝余同是庶出,但是同父异母。由于母亲早逝,宝初由宝余的母亲养大,并一起寄居在宝余的亲姐姐阮太太家里。这样的成长环境养成了宝初沉静、忧郁的性格。与宝余对金香的轻浮举止不同,宝初是认真的,含蓄的。他尊重金香,爱护她,但他的爱是有限的,也是软弱的。
对浪漫爱的拆解,尤其是对男性爱的怀疑一直是张爱玲早期小说的主题。只有到了《多少恨》《小艾》以及《十八春》(后改写为《半生缘》)里,张爱玲才渐渐露出温情的面目。而这篇写于1947年的《郁金香》,通过宝初对金香的感情描写,透露出刚刚经历感情创痛的张爱玲对爱情的怀疑。作品写宝初出门的时候,金香将一个精心缝制的小礼物悄悄装到他的口袋里:一个白缎子糊的小夹子,缎子的夹层下还生出短短一截黄纸绊带,是装市民证和防疫证用的。金香设想得非常精细,大约她认为给男人随身携带的东西没有比这更为大方得体的了,然而宝初并未珍惜,反而心里有点鄙夷、轻蔑,觉得这东西看上去实在有一点寒酸可笑,也不大合用。而且每“一看见,心里就是一阵凄惨”。可是“怎么着也不忍心丢掉它”,于是故意夹到书本里,让人家去摔掉它罢。这个看起来温文稳重、诚挚内向的宝初对金香的爱不过如此!陈子善先生说宝初的身上有《半生缘》里沈世钧的影子,我觉得从沉静、平和的性格来看自然相像,然而在对待爱情的态度上是不能同日而语的。
张爱玲前期作品的爱情描写,多的是现实利益的斤斤计较,少的是花前月下的浪漫诗意,然而却不能说她是个爱的虚无主义者。她笔下的女人多少都带点怨女的气质。在男女爱情的“两个人的战争”中,女人往往是失败者。她们付出的感情总比男人多,对爱情的期待总比男人高,如葛薇龙之于乔琪乔,曹七巧之于姜季泽,王娇蕊之于佟振保,而金香之于宝初也不例外。从老太太的嘴里,我们得以约略了解金香后来凄苦悲惨的生活:嫁人,生孩子,男人待她不好,还不给她钱,她只能出来找事情做,养活两个孩子。读到这里,一个身份卑微的女子在艰难的生活中辛苦辗转的身影闪现在画面之中,一种郁郁苍苍的身世之感漫上心头,留给我们无限的叹息和惆怅。这时候,我们才真正领略到这篇小说题目的深长意味:“郁金香”原来是要把郁和金香拆开来读的。金香带着青春活泼的气息扑面而来,却连一个匆忙落寞的身影都未及留下。张爱玲又一次将她的“荒凉”抛洒在我们对“郁金香”的华丽想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