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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爷爷遇上车祸,撒手离开了我们,如今他的名字已很少有人提起,我们脸上的悲伤,似乎也冲淡了许多。只有在梦里,才能依稀见到他不再生动的容貌。
一天早上,妈妈在阳台上喊爸爸:“丽她爸,快来!”爸爸赶过去,却见妈妈正盯着爸爸的两双旧皮鞋发呆。爸爸问:“怎么啦?”妈妈说:“你这半旧不新的鞋子怎么处理?”爸爸这才想起平时旧鞋都是爷爷穿去的。这么多年来,爸爸的鞋稍有些旧,就不愿再穿,放在阳台上搁着。每次爷爷从农村来看我们,都拿回去,擦净穿上,脸上还美滋滋的。第一次爸爸有些惭愧,后来也就心安了,反正他既然舍不得穿新鞋,爱穿半旧不新的,就算了,时间一长就成为惯例。爷爷虽比爸爸高七、八公分,脚码却和爸爸一样。每双鞋爸爸穿上一年半载后就由爷爷拿了去,很珍惜地再穿上个一两年。
如今爷爷早已长眠在老家门口的山坡上。当我们用一捧捧黄土,将他和我们的世界隔开时,我们只想到自己痛失了慈父、爷爷,一位既是长者,又是导师的人,却没想到爷爷还是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舍不得爸爸把旧鞋扔弃的节俭者。这时,他又被子孙们想起了。
那一刻,爷爷的形容笑貌又浮现在我们眼前。我听爸爸讲,在他小时侯,爷爷可是绝不让他穿别人甚至爷爷自己的旧鞋的,说是捡别人旧鞋穿的人,一世也没有出息。至于穿自己的旧鞋呢,爷爷从不说三道四。
爷爷是一位极普通的农民。但作为父辈,他把自己能给的一切都给了儿女。更重要的是,他竭尽所能,任何时候都没有让自己的妻儿落到可怜的地步。爸爸无论是童年、少年时期,还是求学年代,他都维持着同龄人中的中等生活水平。爸爸小时侯,家里穷,常吃了上顿愁下顿,爷爷还是能让他们吃饱穿暖,多不容易。当别人家的孩子露出脚趾的时候,爷爷总能买一些新布,让奶奶做成新鞋。那年月,爸爸他们能穿上这种鞋还有些优越感呢,起码也修补得光光趟趟的。
爸爸上初一那年春天,爷爷从外地打工回来,得意地拿出一双崭新的皮鞋,对爸爸说:“来,试试脚!”哇,皮鞋!这可是爸爸做梦都没有敢想过的。爸爸喜极而呆,望着那发亮的皮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爸爸脱了鞋,一试,却大了半截。爸爸有些沮丧,埋怨说:“我的脚才多大,你怎么买这么大的?”爷爷乐呵呵地从爸爸的脚上脱下,套到自己脚上,大小正合适。爷爷说:“咱父子俩谁能穿,给谁穿。喏,我穿正好,属于我喽。”爸爸气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抗议说:“原来你在逗我。”爷爷哈哈大笑起来,变戏法似地又拿出一双,“傻子,爸吃跳蚤也给你留着大腿儿,哪回子好事没你的份?”爸爸一看,颜色、样式和爷爷的一模一样。一试,正好合脚。爸爸高兴得满村转,当天在村前村后转了不知道多少圈,乐得他不知怎么好。
这是爷爷给爸爸买的唯一一双皮鞋。可惜的是,爷爷买的是伪劣商品。不到一个月,他们父子俩的鞋子就先后开了嘴。爷爷便对皮鞋失去了信任,以后再不买了。后来爸爸大了,爱美了,并且能辨真假识伪劣,爷爷就直接给钱给爸爸,让他自己挑去。
爸爸也给爷爷买过一双鞋。爸爸出外打工后觉得该报答他的父母了。第一个春节回家,就给爷爷、奶奶买了礼物。给爷爷的,除了烟、酒,就是一双鞋—仿军用大斗鞋。29元钱一双,爷爷爱惜得什么似的。冬天里晴天穿,雨天也穿。后来每到冬天,不等爸爸给他买,他自己就早早地买了这种鞋穿上。爸爸打工的厂子这几年不景气,日子过得紧,但他在城里仍很可怜乡下的父母,他总想:城里总比乡下好,爷爷更加可怜他,除了不断接济爸爸外,就变着法儿给我们省钱。爸爸从此没给爷爷买一双鞋。爷爷总是乐意地穿爸爸扔下的旧鞋。
爷爷现在长眠家乡了。我能想象他在黄土中瞑目沉思的神情和他不放心地关注我们的眼神。但爸爸,包括快要长大成人的我却再也没有为爷爷买新鞋的机会了。
“丽她爸,这两双鞋怎么处理啊?”妈妈的问话打断了我与爸爸的回忆,这时,爸爸若有所思,慢条斯理地说:“我穿,为什么爸爸能穿旧鞋,我就不能,今后我要把每双鞋都穿到不能再穿的地步,坏了就补吧。”说着,他就换上了其中的一双旧鞋,把另一双旧鞋与刚换下的新鞋并排放在一旁。
我这时,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爸爸决不只是像爷爷那样珍视旧鞋……好象一件失去了的宝物又回到了爸爸手中。